盛益民-词形构造、语素库藏与语义关联：汉语方言疑问代词编码方式的类型学研究 .pdf

语言文字学 LINGUISTICS AND 2019.6 PHILOLOGY 词形构造、语素库藏与语义关联： ① 汉语方言疑问代词编码方式的类型学研究 盛益民 【摘 要】本文基于特定的取样原则，得到 63 种汉语方言的样本材料，在此基础上考察了汉语方言疑问 代词的构词特点、疑问语素库藏及本体成分的语义关联度。首先，文章发现汉语方言疑问代词的构词方式可 以归纳为三大类八小类；其次，在词形分析的基础上发现，汉语方言疑问语素库藏最少有 3 个，最多有 7 个，同 时存在北多南少的地理分布特点；最后，文章考察了不同本体意义的语义关联度，并得到三对必然关联对：处 所-选择、 事物-类别、 数量-程度。 【关 键 词】疑问代词；构词法；疑问语素库藏；本体意义；语义关联度 【作者简介】盛益民(1985- )，男，浙江绍兴人，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博士，主要研究方向为语言类型学、 历史句法学和方言学（上海 200433）。 【原文出处】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 哲学社会科学版， 2019.1.64～75 【基金项目】复旦大学亚洲研究中心 2017 年度项目 “中国境内语言疑问代词的词汇类型学研究” ；国家社科 基金重大课题 “中国境内语言语法化词库建设” (15ZDB100)。 一、 引言 (一)研究背景 疑问代词(interrogative pronouns)又叫 WH 词，指的是在特指问中代替疑问点的词。本文根据 Haspelmath (1997)[1]、Bhat(2004)[2]等文献的处理方式，用代词(pronoun)作为上位概念，包括代名词(pro-nouns)、代形容词(proadjectives)、代副词(pro-adverbs)、代动词(pro-verbs)、代数词(pro-numerals)等。 除了疑问代词，还需要引入疑问语素和疑问短语这两个概念。疑问语素是指疑问代词中承担疑问功能的 语素，可以是自由的语素，也可以是粘着的语素。疑问短语则是由疑问代词构成的短语形式，如“什么人” “多 久”等。不少疑问代词由疑问短语词汇化而来，如汉语史中的“如何、何等、何物”等均由疑问短语词汇化而来， 因此两者之间的界限往往比较模糊。 疑 问 代 词 可 以 对 一 定 的 本 体 意 义 (ontological meaning) 进 行 询 问 。 结 合 Jakendoff(1983：51) [3]、吕 叔 湘 (1985)[4]、Heine et al.(1991：56)[5]、Haspelmath(1997)[1]、Cysouw(2004a)[6]、野田宽达(2014)[7]等的研究，本文将考察的 本体意义限定在以下 12 种：选择/指别(selection)、处所(place)、人(person)、事物(thing)、类别(class)、性状(quality)、 方式(manner)、时间(time)、数量(amount)、程度(degree)、行为(activity)、原因(cause)。例如北京话用“哪”问选择/指 别， “哪里、哪儿”问处所， “谁”问人， “什么”问事物和类别②， “什么样” “怎么样”问性状， “怎么”问方式， “多会 儿”问时间， “几、多少”问数量， “多”问程度， “干嘛”问行为， “为什么”问原因③。 疑问代词是一个跨语言普遍入库的词类范畴，Ultan(1978) [8]、Payne(1997：300) [9]、Siemund(2001) [10]、Cysouw (2004b)[11]、Schachter & Shopen(2007)[12]、Idiatov(2007)[13]、Velupillai(2012：358)[14]等认为人类语言都有疑问代词。④ 那么，人类语言如何来编码疑问代词系统这个饶有趣味且富有意义的话题，就成了包括词汇类型学和库藏类 ·46· 2019.6 LINGUISTICS 语言文字学 AND PHILOLOGY 型学(刘丹青 2011)[15]在内的诸多语言学学科所共同关心的课题。 国际类型学界，对于疑问代词构词规则等方面的研究并不算太多。Heine et al.(1991：55-59)[5]基于 14 种语 言，考察了疑问代词中 8 类语义词形复杂度的等级序列；Mackenzie(2009)[16]以全世界 50 种语言作为样本方言， 从词形复杂度等方面，对疑问代词的编码方式做了深入探究；Hölzl(2018)[17]从语义范围、词类关系、历史来源 等方面，对东北亚地区的疑问代词做了非常深入地探讨；而 Haspelmath(2013)[18] 考察了克里奥尔语和皮钦 语中疑问代词的一些构词规则。在汉语学界，也已经进行了一些工作，如汪化云(2008：§4)[19] 、丁崇明、荣晶 (2015)[20] 初步统计了汉语方言疑问代词的编码方式和数量；野田宽达(2014)[7] 基于语义地图理论来比较汉语 方言的疑问代词，但是其研究并没有区分 Cysouw(2004a)[6] 提出的同一个疑问代词表达不同本体意义和基 于同一个疑问语素构造不同本体语义疑问代词这两种不同的情况，因此所得结论并不十分可靠。此外， 王健、曹茜蕾(2015)[21] 和王健(2017)[22] 分别对汉语方言问人疑问代词和选择疑问代词的编码方式做了极其 深入且富有启发的研究。 本文打算在已有类型学研究基础上，根据笔者建立的样本库，对汉语方言疑问代词的词形构造、语素库藏 及本体意义的语义关联做一番类型学的探究，以期回答以下几个问题：汉语方言的疑问代词主要通过哪些方 式构成?汉语方言的疑问代词库藏中需要有几个疑问语素?从疑问语素和本体意义的关系中，反映了不同本体 意义之间存在什么样的语义关联? (二)样本方言 本文提出一套基于方言分区的取样原则。根据《中国语言地图集》对汉语方言的分区，设立七个一级方言 区，以二级方言区为基础进行取样，每个二级方言区至少取 1 个点； 若二级方言区还分成了若干三级方言区，则 以下面的方式取样： 1～3 个三级方言区取 1， 4～6 个三级方言区取 2， 7～9 个三级方言区取 3，依此类推。 根据这个取样原则，一共得到 63 个样本方言⑤， 请看表 1。 表 1 样本方言表[26-83] 一级方言区 二级方言区：样本方言(出处) 东北官话(1/3)：哈尔滨(尹世超 1997)； 北京官话： 北京(周一民 1998)； 冀鲁官话(1/3)：济南(钱曾怡 1997)； 胶辽官话(1/ 官话、晋语 3)：莱州(李佳怡 2012)； 中原官话(3/9)：徐州(苏、吕 1996)、固始(刘娅琼 2017)、西安(王军虎 1996)； 兰银官话(2/4)：兰州 (17) (张、莫 2009)、银川(李、张 1996)； 西南官话(4/12)：成都(梁、黄 1998)、遵义(叶婧婷 2017)、武汉(赵葵欣 2012)、常德(易亚 吴语、徽语 吴语太湖片(2/6)： 苏州(石汝杰 1999)、绍兴柯桥(盛益民 2013)； 台州片： 天台(戴昭铭 2003)； 瓯江片： 温州(游、杨 1998)； (9) 新 2007)； 江淮官话(1/3)：南京(刘丹青 1999)； 晋语(3/8)：太原(沈明 1994)、山阴(郭利霞 2017)、绥德(黑维强 2016) 婺州片：金华(曹志耘 1996)； 处衢片(1/2)：常山(王丹丹 2018)； 宣州片(1/3)：泾县(伍巍 1999)； 徽语(2/5)：绩溪(赵日新 2003)、淳安(调查) 湘语、湘南 湘语长益片： 长沙(鲍厚星等 1998)； 娄邵片：邵东(莫艳萍 2009)； 吉溆片： 吉首(李启群 2002)； 湘南土话： 桂阳(邓永红 土话(4) 2007) 赣语(7) 昌靖片：南昌(张燕娣 2007)； 宜浏片：萍乡(魏刚强 1998)； 吉茶片： 泰和(戴耀晶 1999)； 抚广片： 黎川(颜森)； 鹰弋片： 铅 客家话(8) 粤台(2/5)：梅州(黄雪贞 1997、林立芳 1999)、丰顺(调查)； 粤中片：龙川(邬明燕 2007)； 粤北片：南雄珠玑(林、庄 1995)； 闽语(9) 闽南(1/3)：汕头(施其生 1999)； 莆仙： 莆田东海(蔡国妹 2006)； 闽东(1/2)： 福州(冯爱珍 1998)； 闽北：建瓯(李、潘 1998)； 粤语、平话 粤语广府片： 广州(白宛如 1998)； 邕浔片：南宁(林、覃 2008)； 高阳片：廉江(调查)； 四邑片： 台山(甘于恩 2010)； 勾漏片： (9) 山(胡、林 2008)； 大通片：阳新(黄群建 2016)； 耒资片：安仁(周洪学 2015)； 怀岳片：宿松(黄晓雪 2014) 惠州片：惠州惠城(调查)； 汀州片： 连城(项梦冰 1997)； 宁龙片：石城(温昌衍 2017)； 于桂片：于都(谢留文 1998) 闽中：沙县盖竹(调查)； 琼文(2/5)： 海口(陈鸿迈 1996)、琼海(调查)； 雷州： 雷州(张、蔡 1998， 林伦伦 2006) 玉林(钟武媚 2011，调查)； 吴化片：化州(李健 1996)； 钦廉片：北海(陈、陈 2005)； 桂南平话：宾阳(覃东生 2017)； 桂北平 话： 永福塘堡(肖万萍 2005) ·47· 语言文字学 LINGUISTICS AND 2019.6 PHILOLOGY 二、疑问代词的词形分析和构词规律 我们首先通过考察疑问代词的内部结构来对其词形进行分析。我们发现，汉语方言的疑问代词，可以是 单纯词、复合词和派生词。下面逐一讨论。 (一)单纯词 第一大类是单纯词，又可以分成两个次类： 1. 单音节的单纯词， 如北京话的 “谁” “几” “哪” “多”等。 有些单音节单纯词是从上古汉语继承而来的，如北京话的“谁” “几”。有些单音节疑问代词是合音的结 果 ，如西安话的 ʦuɑ44 干什么是“做啥”ʦu44sɑ44 的合音，黎川话的 ɕiɛ53 什么是“什仔”[ɕip·ɛ]的合音。而另一些单音节 ⑥ 疑问代词是脱落的结果，其中脱落疑问语素是颇有特色的一种情况⑦，如雷州方言的“带”tɛ21 只能问处所，周边 的海口方言处所疑问代词为 “乜带”和 “底带”，通过比较可知 “带”来自疑问语素的脱落。 2. 内部无法分析的多音节单纯词，如北京话的 “什么” “怎么”、吉首话的 “什蒙”等。 北京话的“什么”(包括吉首话的“什蒙”)历史上来源于“是(何)物”(吕叔湘 1985)[4]，但是从共时层面来看，其 内部结构已经模糊， 可以看成是单纯词。 (二)复合词 第二大类是复合词，是疑问代词最主要的构词方式。可以分为五个小类： 3.(动/介词性成分)+疑问语素+(本体成分)。 这一类是疑问代词最重要的构造方式，其中包括三种情况：一种是“动/介词性成分+疑问语素”，如北京话 的“干嘛”、绍兴话的“作啥”、汕头话的“做呢干嘛”等；第二种是“疑问语素+本体成分”，如北京话的“哪里” “怎么 样” “多会儿”等；第三种是“动/介词性成分+疑问语素+本体成分”，其中的层次往往是“动/介词性成分+[疑问语 素+本体成分]”， 例如遵义话的 “做/干哪样干什么” 、温州话的 “妆何乜干什么”、宾阳话的 “同哪样怎么”等。 Heine & Kuteva(2007：183)[87]指出，在疑问语素上加上表示本体意义的名词，是跨语言普遍可见的构成新的 疑问代词的构词方式。在汉语方言中， “疑问语素+本体成分”类偏正复合词也是非常常见且构造能力很强的 构词手段。根据其中疑问语素的语义内容，主要有三种情况⑧：(1)基于类别，可以构造问人(苏州话“啥人谁”)、性 状(北京话“什么样”)、方式(武汉话的“么样怎么样”)、时间(绍兴话的“啥介光多会儿”)、原因(如苏州话的“啥体为什么”)等 意义的疑问代词；(2)基于选择/指别，可以构造出问人(南京话的“哪个谁”)、事物(遵义话的“哪样”)、性状(成都话 的“哪样”)、时间(泰和话的“哪久”)等多种语义，但是不能构造原因等；(3)基于数量或者程度，可以构造时间(如 哈尔滨的“多晚(儿)”、成都话的“好久多会儿”)、方式(台山话的“几□[hau]怎么”)等。而“动/介词性成分+疑问语素+ (名词性成分)”这类动/介复合词，主要是构成原因、行为、方式(宾阳话的“同哪样”)等类。其中涉及不同本体意 义之间的语义关联性问题，具体请参第三节的讨论。 4. 正反语素构成的复合词，如大部分北方方言和部分南方方言中的“多少”、徐州方言的“早晚什么时候”等都 属于这一类。 这一类疑问代词是中古以后的词汇创新，详细请参吕叔湘(1985)[4]、董淑慧(2010)[88]等的讨论。并列复合构 词法是跨语言并不常见的构词法(张敏、李予湘 2009、董秀芳 2011：102)[89-90]，而汉语自古以来就是一种“并列复 合”(co-compounding)型语言(张敏、李予湘 2009)[89]，并列复合构词法比较发达。汪维辉(2010)[91]考察了其他多种 语言后发现，也多不存在正反语素构成的复合词。由此可见，用正反语素构成疑问代词，是一种非常具有汉语 特色的构词特点。 5. 不同疑问语素的复合。例如广州话问人的疑问代词“乜谁”就由“乜什么”和“谁”复合而成。样本之外，还 有绍兴市区方言的“何谁谁”(王福堂 2015：323)[92]等。我们现今只在问人疑问代词中发现有不同疑问语素的复合 现象， 而且都与疑问代词 “谁”有关，其形成是否与语言接触有关，还有待于进一步研究。 ·48· 2019.6 LINGUISTICS 语言文字学 AND PHILOLOGY 6. 加强调性成分。疑问代词本身是唯焦点成分，常常可以加系动词等成分来进行强化(刘丹青 2001) [93]。 吕叔湘(1985)[4]、江蓝生(1995)[94]、刘丹青(2001)[93]等已经指出， “什么”的前身“是(何)物”就由疑问语素加上强调 标记所构成。在本文的样本中，武汉话的 “(是)哪个谁”、阳新话的 “(是)何怎么”等，也均是这种情况。 7. 加指示语素、量词等成分。如近代汉语的“兀谁”就是在“谁”的基础上加上了指示词“兀”(汪化云 2007)[95]。本文样本中，海口话的问事物的疑问代词“乜”之前可以加量词“个”，属于这一种情况。在样本之外， 再如永新方言(龙安隆 2013)[96]问事物的 “固哪什么”，就是在疑问语素 “哪”上加上指示代词 “固”构成的。 (三)派生词 第三大类是派生词，主要就是下面这一种： 8. 加词缀的附加构词法。疑问代词可以加词缀，在汉语史中就有，比如“阿谁” “阿那个” “阿没、阿莽什么”都 是在疑问词基础上加前缀“阿”所形式的。在本文的样本中，既有可加前缀的，如台山话的问人疑问代词“谁” 之前可以加前缀“阿”、莆田话问方式的“甚生怎么”之前也可以加前缀“阿”；也有可加后缀的，如长沙话的事物疑 问代词“么子什么”、成都话的事物疑问代词“啥子什么”、萍乡话的时间疑问代词“几时(仔)什么时候”等。样本之外，根 据许宝华、宫田一郎主编(1999：724)[97]提到，江淮官话的江苏涟水和西南官话的云南昭通、腾冲、龙陵等地，问 事物的疑问代词可以说 “什么子”，也属于这一类的构词法。 在本文的样本中， 暂时未发现通过重叠、内部语音交替等手段构成的疑问代词。 (四)小结 本节的讨论可知，汉语方言疑问代词的构词手段可以分为三大类八小类。这么多构词手段的存在，使得 汉语方言疑问代词的构成异常复杂。 本文的样本库中，汉语方言中只有问人(如“谁”)、问事物(如“什么、啥”)、问选择或处所(如“哪”)、问数量(如 “几”)、问程度(如“多、好、偌”)、问方式(如“怎么、咋”)可以使用单纯词。Heine et al.(1991：55-59)[5]和 Mackenzie (2009)[16]认为疑问代词的词形复杂度与本体意义的认知复杂度具有密切的关系。从后文的讨论中我们也可以 看出， 这几类可以使用单纯词的本体意义，恰好也是更为基本的几种语义类别。 三、疑问语素库藏： 几个疑问语素? 不同汉语方言疑问代词系统中，最多和最少有几个疑问语素库藏，这是本节打算着重探讨的问题。 (一)疑问语素的确定程序 在讨论之前， 要先交代本文确定疑问语素的几条操作性程序： 第一，本文所谓的疑问语素，指的是上一节讨论的单纯词以及复合词、派生词中表疑问的语素。由于 正反语素构成的复合词只整体表达疑问，因此整体算作一个疑问语素，这一点需要特别地声明。广州话“乜 谁谁”这样的合璧形式，则算两个疑问语素。 第二，如果是语音的自由变体，那么算同一个语素。如萍乡方言问性状方式可说“罗[lɔ]力/弟怎么”或“哟[iɔ] 力/弟怎么”， 其中 “罗[lɔ]”与 “哟[iɔ]”是自由变体，我们算作一个疑问语素。 第三，同源疑问语素，根据是否发生了库藏裂变(split in inventory，刘丹青 2015、2017)[98-99]来确定语素数量 进行统计。其中主要涉及三个方面的问题： 一是语流音变问题。如果该方言还存在对应的原初形式，且母语者能明确两者的同一性，则不算独立的 语素；否则算不同的语素。例如梅州话问人用“瞒 = 人 谁 ”[man31ȵin22]、问物用“脉 = 个 什 么 ”[mak1ke52]，需要专家 通过深入研究(张惠英 1990[100] ，江蓝生 1995[94] ，赖文英 2012[101] ，连金发 2016[102] ，江敏华 2018[103])才发现“瞒 = ” 和“脉 = ”分别是疑问语素“物”[mat]受“人”鼻音声母和“个”舌根音声母同化的结果，一般的母语者已经很难 发现两者之间的关联，所以我们把“瞒 = ”和“脉 = ”算成两个不同的疑问语素；再如绍兴 柯桥 话的“海 = 家”，本字 可能是“何家”，不过这也是研究者考证的结果，母语者并不能发现其与问处所的“何里”之间的关系，本文 ·49· 语言文字学 LINGUISTICS 2019.6 AND PHILOLOGY 也算成两个不同的疑问语素。 二是合音问题。Bhat(2004：171)[2]等指出，疑问代词较为容易发生合音而融合成一个新词。本文的处理原 则为：若该方言还存在对应的非合音形式，且母语者仍能感知其关联，表明其并未发生裂变，不算新的疑问语 素；否则，算作两个不同的疑问语素。例如西安既能说“做啥”，又能说合音的 ʦuɑ44，其间的关系较为显豁，所 以我们不把 ʦuɑ44 当成新的语素。 三是脱落/省缩的问题，其处理原则与合音一致。比如北京话的“干嘛”来源于“干什么”的省缩，不过“嘛” 与“什么”的联系已经较为疏远，读音也发生了分化，本文处理成不同的疑问语素。而关于官话地区问程度的 “多”和问数量的“多少”之间的关系，吕叔湘(1985：350-351)[4]、太田辰夫(2003[1987]：281)[104]等都认为“多”来源 于 “多少”的省略， 且母语者多认为两者有关， 本文仍将其处理为同一个疑问语素来进行统计。 (二)汉语方言的疑问语素库藏 根据上一节确定疑问语素的操作性程序，我们对样本方言的疑问语素数量进行了统计。 我们发现汉语方言的疑问语素最少有 3 个，如武汉话的“哪、么、几”；最多有 7 个，如北京话的“哪、谁、什 么、怎么、多少、几、嘛”、徐州话的 “哪、谁、什么、怎么、多少、几、早晚” 。 不同方言的情况可列表 2 如下： 表 2 汉语方言疑问语素数量表(表中‖之前为北方，‖之后为南方⑨) 数量 7 6 5 4 3 样本方言 北京、徐州‖ 哈尔滨、济南、莱州、西安、兰州、银川、太原、山阴、绥德‖固始、成都、吉首、绍兴、天台、雷州、琼海 ‖南京、常山、泾县、绩溪、淳安、长沙、邵东、萍乡、安仁、梅州、石城、于都、福州、莆田、汕头、海口、广州、 化州、桂阳 ‖遵义、常德、苏州、金华、温州、南昌、铅山、泰和、黎川、阳新、宿松、惠州、龙川、南雄、建瓯、沙县、丰顺、 连城、南宁、廉江、台山、北海、永福 ‖武汉、玉林、宾阳 所占本例 3.2％(2/63) 25.4％(16/63) 30.1％(19/63) 36.5％(23/63) 4.8％(3/63) 从上表可以很明显地看出，汉语方言疑问语素的库藏数量与地理分布具有密切的关联：北方地区至少需 要有 6-7 个； 而南方地区变异范围较大，可以是 3-6 个，但是以 4 个或 5 个为主。 南、北方疑问语素系统性差异的原因主要在于：北方方言问人疑问代词有专门的疑问形式“谁”，而南方方 言较少有专门的疑问形式。(具体请参王健、曹茜蕾 2015)[21]而南方地区的疑问语素数量以 4-5 个为主，当然也 存在疑问语素有 6 个的方言，其数量不一的主要原因有：同源疑问语素的库藏裂变，语言接触的影响(如吴语的 “多少”是宋室南渡之后汴洛官话影响吴语的结果，盛益民[105]对此有详细的讨论)，旧形式的语义专门化(如部分 湘语中疑问语素 “何”只保留在 “何解为什么”等词中)，等。 四、本体意义的语义关联度分析 (一)语义关联度 第二节的讨论已经指出，在本文的 63 种样本方言中，汉语方言最多拥有 7 个疑问语素，最少只需要 3 个，而 本文考察的本体意义有 12 种(选择/指别、处所、人、事物、类别、性状、方式、时间、数量、程度、行为、原因)，远超 过这个数目。因此，必然存在用同一个疑问语素构成不同类本体意义疑问代词的情况，这也是人类语言疑问 代词系统的常态。因此，考察不同类别的本体意义是否由同一个疑问语素构成，也能帮助我们理解不同本体 意义之间的语义关联。 本文利用永新语言学网站(http://www.newlinguistics.org/)提供的程序，根据是否拥有共同的疑问语素，来考 察本文 63 种样本方言不同本体意义两两之间的语义关联度。本文样本中不同本体意义之间的关联，最终结果 得到如下的图 1。 ·50· 2019.6 LINGUISTICS 语言文字学 AND PHILOLOGY 图 1 不同本体意义的语义关联度 对于图 1，可以从两个方面来认识： 一方面，从聚类上来说，主要是四大块：人-选择-处所、原因-行为-事物-类别、性状-方式、时间点-数量程度。图 2 为图 1 的最大简图。 图 2 最大简图 这个结果也可以与第二部分内容相互对照。表 2 有 4 个疑问语素的，基本上主要就是区分这四类；而有 5 个疑问语素的，是在此基础上，或者是问人疑问代词有独立的编码形式，或者是程度疑问代词有独立的编码形 式； 而有 6 个疑问语素的，主要是在 5 个的基础上， 数量疑问代词有两个疑问语素等。 另一方面，是不同本体意义之间的关联是否密切的问题。从图 1 中，可以得到三组必然关联的本体意义 对：处所-选择、事物-类别、数量-程度。而“性状-方式”之间的关联高达 58， “ 行为-原因”之间的关联高达 57。另一些本体语义之间，则是没有关联或者关联度非常低，比如程度与处所、原因与人等的关联度为 0，人和 数量、性状与程度、数量与选择等的关联度为 1。 接下来讨论三组必然关联对。 ·51· 语言文字学 LINGUISTICS 2019.6 AND PHILOLOGY (二)必然关联对 1. 处所与选择 在本文的 63 种方言样本中，处所-选择呈现无标记关联，所有方言的处所和选择均使用相同的疑问语 素。⑩此外，雷州方言另有一个疑问代词“带”只能问处所，不能问选择。在第一部分，我们已经指出“带”是复 杂疑问代词经由脱落疑问语素而得到的形式，这也是其表现特殊的原因。 处所疑问代词和选择疑问代词虽然都有相同的疑问语素，不过根据是否同形，仍有两个次类： 一种是完全同形。在我们的样本中，只有绍兴、萍乡、莆田、琼海、广州等 5 处方言是这种情况， 如表 3：􀃊􀁉􀁓 表 3 处所-选择疑问词同形表 绍兴 萍乡 莆田 琼海 广州 选择 何里 哪(里) 底 处 边 处所 何里 哪里 底、底厝 处 边、边处 另一种是不完全同形。剩下的 58 种方言都是如此，其中的规律是处所疑问代词都是在选择疑问代词加上 方位词、处所词等名词性成分构成。 由于处所疑问代词多基于选择疑问词构造，所以学界一般认为处所疑问代词由选择疑问代词发展而来 (如吕叔湘 1985[4]、王健 2017[22]等)。不过，我们认为更可能的演变方向应该是从处所疑问代词发展为选择/指别 疑问代词，证据有以下几个方面： 第一，绍兴话的“何里”、琼海话的“处”等，最基本的含义是处所疑问词，选择疑问词由其发展而来，是最好 的证明。 第二，文献中出现时间的早晚。吕叔湘(1985)[4]就认为汉语史中问处所的“那”来源于选择疑问词。不过俞 理明(1993： 168)[106]已经从文献的角度证明， “那”表示处所早于选择，也支持处所＞选择的演变。 第三，选择疑问代词语义上更加抽象，这种演变符合语义演变的单向性。平行的例证是处所指示词(相当 于“这里”)发展为限定性的基本指示词(相当于“这”)，具体请参 Heine & Kuteva(2002：172 & 294) [107]、Heine & Kuteva(2007： 84-86)[87]、盛益民(2015)[108]等的讨论。 那么该如何解释像普通话简单形式“哪”问选择、复杂形式“哪里”问处所的情况?我们认为最初也是从处 所发展为选择，处所比选择具有更复杂的形式可以从用具体强化(刘丹青 2001)[93]来区分不同语义的角度得到 较好的解释。选择疑问词是限定词，为了区分处所疑问词与选择疑问词，最方便的方式就是在对应同形的处 所疑问词上加上表示处所的本体语素。表中莆田、广州除了用单音节形式之外，还可以加上处所后置词，可以 为这种观点提供支持。广州话的“边”既可以问选择，又可以问处所，而处所还可以用“边处”，是用具体强化的 方式来区分选择与处所；再如绍兴柯桥话用“何里”问处所和问选择，而在绍兴市区话中，问选择用“何里”，问处所 出现了 “何里里” “何里头”的形式，来分化两种语义。 处所与选择/指别的无标记关联，在东亚地区非常普遍。不过根据贝罗贝、吴福祥(2000)[110]，上古中期产生 了专职的选择疑问代词“孰”，与处所疑问代词“安、焉”等并不同形。因此，从历时的角度来看，汉语经历了一 个处所疑问词与选择疑问词用不同语素到使用同一个语素的转变。 2. 事物与类别 在本文的统计样本中，所有的方言事物疑问代词与类别疑问代词都有共同的疑问语素词根。事物与类别 的这种无标记关联， 在人类语言中也是具有普遍性的。 事物疑问代词和类别疑问代词虽然都有相同的疑问语素，不过根据是否同形，仍有两种次类： 一种情况是两者完全同形。在本文的 63 个方言点中，有 54 个方言点都属于这种情况，如北京话的“什 ·52· 语言文字学 2019.6 LINGUISTICS AND PHILOLOGY 么”、哈尔滨话的“啥”、遵义话的“啷个”、梅州话的“脉个”等。类似的现象跨语言也常见，如英语的 what、日语 的 nani、泰语的 arai(野田宽达 2014：31)[7]等都是如此。 另一种情况是事物和类别疑问代词并不相同。在本文的样本中，有 9 种方言属于这种情况，请看表 4。 表 4 事物-类别疑问代词不同形表 武汉 苏州 绍兴 金华 铅山 汕头 广州 台山 化州 事物 么事 啥， 啥物 啥西 淡/待西 么哩 (什)乜 乜嘢 物嘢 乜物 类别 么 啥个 啥个 淡/待 么 乜 物 乜个 (什)乜个 其他语言也有类似的区分，如韩语用 mwo 问事物，用 mueun 问类别；斯瓦西里语是用 nini 问事物，gani 问类 别。例如(引自野田宽达 2014：31)[7]： 韩国语 (1)定语： dangin-eun mueun gwa-il-eul joh-ahabnikka?(你喜欢什么水果?) 你-话题 什么 水果 (2)宾语： igeos-eun 喜欢 mwo jyo?(这是什么?) 这-话题标记 什么 是 斯瓦西里语 (3)定语： Unasoma kitabu gani?(你在看什么书?) 你看 书 什么 (4)宾语： Unasoma nini?(你在看什么?) 你看 什么 我们认为类别疑问代词可能是从事物疑问代词发展而来的，符合从具体到抽象的语义演变原则。苏 州、汕头等地类别疑问代词比事物疑问词更加有标记，可以作为证据；当然武汉等方言，事物比类别更加 复杂，我们认为早期也属于事物和类别完全同形，而事物疑问词之所以复杂，也是后来具体强化(刘丹青 2001)[93]的结果。 3. 数量与程度 数量与程度拥有相同的疑问语素或者使用同一个疑问代词，也具有跨语言普遍性。如英语用 how 问程 度， 用 how many、how much 问数量； 日语的 donokurai 既可以问数量， 也可以问程度，等等。 汉语方言问数量的疑问代词比较复杂，几乎所有方言都可以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专用于修饰限定量词的 疑问代词，多为粘着的形式，这一类汉语方言都源自古汉语的“几”；另一类是代替整个数量结构的疑问代词， 多为自由的形式， 可以称为 “多少”类。关于汉语方言后一类的构造，作者将专文讨论。 由于或者程度疑问代词来源于“几” “多少”类，如北京话问程度的“多”、广州话问程度的“几”等；或者“多 少”类的构造基于程度疑问代词，如西南官话的“好多”、闽语的“若夥”等。因此，在所有的汉语方言中，数量疑 问代词和程度疑问代词也就必然使用相同的疑问语素了。 五、 总结 本文通过 63 个样本方言的材料，初步考察了汉语方言疑问代词的编码方式问题： 第一，考察了汉语方言疑问代词的构词方式。文章发现汉语方言疑问代词的构词可以分为三大类八小 类。其中用正反语素复合构成疑问代词，是跨语言比较罕见的现象，与汉语是一种并列复合构词法发达的语 言有密切的关系。 第二，统计了汉语方言疑问语素的库藏数量。文章发现汉语方言一般有 3-7 个不等的疑问语素。疑问语 ·53· 语言文字学 LINGUISTICS AND 2019.6 PHILOLOGY 素库藏数量与地理分布具有密切的关联：北方方言至少有 6-7 个；而南方有 3-6 个，但是以 4-5 个为主。疑问 语素数量南北类型差异的成因问题，还需要结合中国境内其他语言，从更大的语言背景做进一步研究。 第三，文章通过分析同一个疑问语素可构成疑问代词的情况，来考察不同本体意义之间的语义关联度问 题。文章发现，疑问代词各类本体意义主要可以分为四大块：人-选择-处所、原因-行为-事物-类别、性状-方 式、时间点-数量-程度； 又发现了三组必然关联对： 处所-选择、事物-类别、数量-程度。 鹿钦佞(2008：15)[111]梳理了上古汉语到现代汉语普通话疑问代词的巨大变化。Hölzl(2018：410)[17] 在考 察东北亚地区语言疑问代词时也指出，像汉语普通话这样只有两个疑问代词(“谁”和“几”)继承自古代 的，在这一带非常罕见。而如果看汉语方言，疑问代词库藏发生的演变则更为显著。古今比较方面的研 究， 有待于深化。 注释： ①本文初稿曾作为《汉语方言疑问代词的编码方式和库藏特点》的一部分在第 3 届《中国语文》青年学者论坛(湖南师范大学， 2015)、第三届语言类型学国际研讨会(上海外国语大学，2017)和浙江大学外国语言学院(2018 年 10 月)报告过，得到汪维辉、程工、 王健、唐正大、乐明、陈滢竹、杨望龙诸位的指教。感谢王健教授提供未刊稿，感谢陈振宁老师在绘制语义关联图中的技术支持。 方言材料方面，得到游汝杰(温州)、施其生(汕头)、林华勇(廉江)、蔡国妹(莆田东海)、邓享璋(沙县盖竹)、黄婷婷(丰顺)、陈淑环(惠州 惠城)、徐小燕(淳安威坪)、钟武媚(玉林)、杨望龙(琼海)等诸位师友的帮助。 《常熟理工学院学报》匿名评审专家也提出了很好的修改 意见。一并致谢。若有错讹，文责自负。 ②表类别的疑问代词一般做修饰语，如“什么人、什么地方、什么颜色”等，也有一些非修饰语的环境，如“他是你什么?”、 “爸爸 当了什么?”(刘丹青 1984)[23] ③一般认为“怎么”也可以问原因。不过李湘(2018)[24]已经指出，询问原因并非“怎么”的规约化意义，普通话并没有真正意义 上的原因疑问词 “怎么”。我们接受这种观点，不将其算作原因疑问代词。 ④Everett & Kern(2007)[25]认为南美亚马逊丛林中的一种语言 Wari’没有疑问代词。此外，一般认为汉语甲骨文中没有疑问代 词， 当然这与其体现的是占卜活动有关，而并非表明当时语言中不存在疑问代词。 ⑤北京官话分四个片，本文只取北京 1 个方言点； 赣语洞绥片、客家话铜鼓片、闽语邵将区由于材料所限，未取点。 ⑥关于合音词是一个语素还是多个语素，学界有不同意见。讨论方便起见，本文暂时将其处理为单纯词。 ⑦关于合音与脱落的异同，请参盛益民等(2015)[84]的讨论。Lehmann(2002：44)[85]、Cysouw(2005)[86]和 Haspelmath(2013)[18]认为脱 落疑问语素是新的疑问代词来源的一个可能途径，如意大利语的事物疑问代词原本为 che，后来加了表示事物的本体成分 cosa(东 西，物品)构成复合的 che cosa，之后 che cosa 脱落 che，于是 cosa 成了新的事物疑问代词。汉语方言中也存在不少疑问代词通过脱 落造成的更新，这个问题容另文讨论。 ⑧Cysouw(2005)[86]、Hölzl(2018：83)[17]等指出，跨语言来看， 基于事物/类别和选择构造疑问代词是非常普遍的现象。 ⑨本文根据秦岭-淮河线作为区分中国南、北方的依据。 ⑩样本之外，还有些方言表现出了不一致，如王健(2017)[22]指出，闽东罗源话选择疑问词是 nø21，nø21 不用于询问地点，询问地点 用 “底喇”ta21la53。而黄涛(2016：186)[109]则认为 nø21 可能是 “底”的语音讹变形式或者是受普通话影响的结果。 􀁓本刊匿名审稿专家指出： 􀁉 􀃊 “其实很多官话方言既可以用‘哪’，又可以用‘哪+体词性语素’来问处所。比如睢宁话‘哪’和‘哪 点儿’都可以用来问处所； ‘哪’也是选择疑问词。但是很多描写者，包括词典编写者只注意到‘哪+体词性语素’这一类。实际上 选择和处所同形的方言应该更多。”感谢匿名审稿专家的意见。 参考文献： [1]Haspelmath Mart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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